黑客葬刀

很多年前，刺刀还有理想。

一

16年前的初夏，QQ头像闪动，石月发来一个古怪的链接。

链接指向一个寻常网站，粗糙的美工包裹着一个简陋的登陆入口。然而破绽在于，石月怎么会发一个寻常网站？

石月是黑客论坛上的大佬，我仰慕已久，加了QQ后一直回应冷淡。我仔细搜索那个平常网站的每一角落，最终在网页源文件中发现一段暗码。

暗码跳向另外一个网站，那里留有新的谜题。

如此步骤重复了七次，谜题各有不同，有的测试漏洞常识，有的需用端口入侵，有的干脆与技术无关，考验的是联想力和福至心灵。

最终，链接把我领入一个大型黑客论坛的私密讨论区。讨论区黑底白字，近百人活跃在线。讨论贴下刀光剑影，人人倨傲。

那是互联网最美好的纯真时代，虚拟世界内荒草摇摆，年轻人正动作生疏地扮演拓荒角色。网易聊天室内，一半的男孩叫至尊宝，剩下的叫陈浩南。

他们成为规则之下的网络子民，而黑客，则自视为规则之上的神灵。

他们持才自傲，以入侵高难度网站为乐，鸡鸣狗盗之事，不屑为之。

石月曾自编工具，一夜入侵30多家网站后台，未做任何更改，只是在漏洞位置留下个记事本，里面写着“hello”，以作提醒。

他的论坛签名是《楚留香》的开头：闻君有白玉美人，当踏月来取。

论坛中除了技术贴，更多是国际关系帖，仇美反日，与十六年后并无分别。对于那一代黑客而言，躁动的荷尔蒙，终需一个出口。

九九年时，北约轰炸中国大使馆，论坛的口号是“让中国红旗在美国白宫网站飘扬两个小时”。

我加入那年，因中美撞机事件，五一时爆发了黑客大战，论坛刷屏式地复制红客联盟的口号“永不言败”。

那年的五一还是七天长假，全国各大高校的大学生，成为这场规模浩大战争的主力。

在寝室，在机房，在为数不多的网吧中，qq上闪动着一条条激动人心的指令，以及攻防工具下载链接。国歌声，时常在音箱中爆起。

大战结束时，石月发了一个贴。

帖子的标题，引用黑客教父万涛的名言：让我们给刺刀装上理想。

二

黑客的红黑时代，结束得猝不及防。

2004年最后一天，中国红客联盟首领Lion宣布闭站，这个年仅21岁的中专毕业生，在公开信中说：

“红客联盟一直都是名存实亡，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……说技术，只有3个人在支撑；说激情，我们都已过了那个年龄，已经没有当年的那份冲动；说氛围，也没有让人感觉到有学习的气氛和让人觉得新鲜的东西。”

他依然对昔日荣光充满留恋，“中国的网络史会记载它的……永远的红客联盟，永不言败！”

开发“流光”的小榕，开发“冰河”的glacier，先后投身网络安全。中国第一批黑客大佬们开始成群结队漂白。

那个私密讨论区开始冷清，有人留言“什么都变了”，有人回帖“怎么可能不变？”。

在公开讨论区，新人依旧络绎不绝，他们急于拜师，但所求多是攻破网游服务器，以及接管美女摄像头。

新一代的黑客，对古老的价值观不屑一顾，他们研究漏洞，但不再为了留下“到此一游”，而是将资料席卷一空。他们也解剖木马，但不是为了学习技术，而是为了潜伏，等着用户的银行卡上钩。

2006年，熊猫烧香肆虐中国。众多年轻粉丝希望能拜病毒作者李俊为师，并称他为中国最牛黑客。在病毒深处，李俊炫技式地留下个签名WHBOY（武汉男孩）。

高手们对此不屑一顾，他们早拆解过病毒，发现只不过是多种入侵手段的大杂烩，技术含量很低。

选用熊猫图案，更是一个笑话。病毒感染后，电脑中所有图标都会变色，会很显眼和难看，李俊技术上解决不了，为掩盖这一缺陷，索性才用了熊猫烧香图案。

那场肆虐中国的病毒，也成为黑客江湖的分水岭，从那以后，再无盗亦有道，只有官兵与贼。

2008年，奥运火炬法国传递遇辱，举国激愤。

我聊发少年狂，加入了一个号称黑客超级联盟的QQ群。

群主通知称，当晚8点准时进攻。一切恍如那个夏天。

群里的“超级黑客们”，除了会用傻瓜式木马外，对入侵技术一窍不通。

有人贴来了攻击目标网址，结果却是成人网站，并呼喊高手攻破网站，方便大家下载成人电影。应者云集。

忍耐到晚8点，群主尴尬地说，他们也在等高手做“攻击工具”，工具附有图文教程，上手简单。

一小时后，高手到来，居然是石月。

我们已许久未聊天，寒暄几句，便沉默无言。

石月扔下工具压缩包后，群友们蜂拥出动。很快，一家国外网站被攻破。

有人发回炫耀截图。他在网站上潇洒留下两行英文，但拼错了三个单词。

我退了群，此后再无兴致。

三

在时光中，一切都腐朽了。

那个黑客论坛，许多年前就已烟消云散。

红客联盟的Lion，去年接受采访时，说他正研究佛学，时常打坐习禅。

呼喊着“给刺刀装上理想”的万涛，后来给国外企业当安全顾问。

他早晨第一件事，就是凝神于玻璃缸前，把指尖的鱼虫捻入水中，静观被玻璃球面放大的金鱼，或摆尾争食，或无动于衷地游开。

熊猫烧香的作者，出狱又入狱。第二次入狱的原因，涉及网络赌场，公安部督办的大案。

一切都在向黑客的纯情时代告别。再没有黑客红客，再没有一毒成名，有的只是低眉顺眼的网络打手和闷声发财的木马罪犯，谁会蠢到在病毒里写下名字？

而今，那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再也不见了，留下的只有勒索告示，赤裸裸地说，想要解锁，交出比特币。

给台式机升级补丁时，我登录了许久未上的QQ，在好友中搜索石月的名字。鼠标移动间，仿佛有灰尘抖落。

石月的头像灰暗，不知何年改的签名——葬刀，江湖已无黑客。

 摩登时刻：

刺刀还在，但功用只剩打劫